“升級版限塑令”來勢洶洶,涉及多種塑料制品。12年前,“舊版限塑令”規定對不可降解塑料袋收費。時至今日,即使在一線城市的農貿市場,免費的塑料袋仍隨處可見。這次結果又會如何?
2020年8月末,商務部再次明確“禁管令”的時間:按照今年1月發改委、生態環境部文件,2020年底,全國范圍內餐飲行業禁止使用不可降解的一次性塑料吸管。
國家統計局統計數據顯示,2019年全國塑料制品累計產量8184萬噸,據央視新聞報道,其中塑料吸管近3萬噸,約合460億根,人均使用量超過30根。
雖然占比僅有0.0036%,但民間環保機構擺脫塑縛項目專員認為:“吸管是一個比較容易的切入點,不像更依賴塑料的食品包裝,短時間難以找到替代品,不可降解的一次性塑料吸管可以被替代。”
多位業內人士稱,紙吸管和PLA(Polylactic acid,聚乳酸)吸管將是塑料吸管的主流替代品。PLA使用可再生植物資源(如玉米)所提取出的淀粉原料加工制成,是一種新型的生物降解材料,使用后在堆肥條件下分解為二氧化碳和水。
據不完全統計,全國已有20多個省份出臺各自的“限塑令”實施方案,但尚未提到處罰細則。而9月1日起施行的《中華人民共和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》,規定違規使用或未報告一次性塑料制品使用情況的,將面臨1萬元以上10萬元以下罰款,并由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商務、郵政等主管部門責令改正。
距離“禁管令”生效不足四個月,吸管行業供應鏈上下的多家企業向《中國經營報》記者表示,關于政策的執行力度,市場的接受度,究竟消費者偏重哪種材料作為塑料的替代品,他們都在進行觀望,也在積極準備。
在餐飲領域,與吸管息息相關的飲品行業,尤其是茶飲行業的頭部企業已經率先響應,紛紛上架紙吸管。但無論是消費者普遍反映體驗感較差的紙吸管,還是目前因供應短缺導致成本較高的PLA吸管,都仍有很多提升的空間。
8月31日,商務部辦公廳公布禁塑限塑階段性任務
外銷企業持觀望態度
9月6日晚,張勇軍從溫州樂清返回義烏。在樂清,他實地考察了許利彪做紙吸管設備的工廠,發現那里的設備比自己前兩年接觸的更先進,他們聊了聊關于產能、價格、品控、材料,以及對未來的規劃。
目前,吸管產品一級經銷商、義烏市堯勝日用品有限公司已經在積極轉型可降解產品,但仍有60%的業務在銷售塑料吸管,創始人張勇軍表示,去庫存需要一個過渡期。“因為大家手上可能還有塑料吸管的庫存,7月、8月進一步加強禁塑的規定出來的時候,訂貨已經提前一兩個月完成,加上運輸和銷售,一個周期肯定沒有那么快,所以需要一個過渡的時間,我覺得真正采購可降解吸管要到11月、12月。”
在國家提出禁塑令之前,國內的吸管廠商大多在2018年正式進入到生產并出口非塑料類吸管的賽道中,更有一大批原本不是吸管行業的從業者聞風而動。
2018年5月,歐盟委員會提交了一項關于控制塑料廢棄物的提案。2019年3月,歐盟議會以壓倒性投票正式通過這項“全面禁塑令”,宣布從2021年開始,歐盟成員國將全面禁止使用吸管、餐具、棉簽等10種一次性塑料制品。
全國最大的吸管生產商,義烏市雙童日用品有限公司的主要市場就在歐洲,因此在應對禁塑令方面早有布局。雙童董事長樓仲平向記者透露,如今,可降解吸管已經占到雙童業務的70%以上,六個吸管生產車間中僅保留一個車間做塑料吸管。“大量的設備今年都淘汰掉了,生產線都更新了。”
樓仲平向記者介紹,以歐洲市場為例,作為塑料吸管的替代品,紙吸管占到50%以上,以PLA吸管為代表的生物降解塑料吸管大概占了20%~30%,剩余為可循環吸管,如不銹鋼、玻璃、植物莖稈類的吸管。
“國內的情況目前我們還不可知,現在整個國內市場處在一個調研和試探的過程當中,在了解受眾的選擇。”樓仲平推測,目前來講,可能也會跟國外的情況相似,偏向于紙吸管,因為紙吸管看起來會覺得環保,而生物塑料吸管在外觀上和塑料幾乎一致。
供應鏈中上游的企業能感受到,下游市場在觀望的同時,已經有所行動了。
通常,在正式建立合作意向之前,下游的商家會在選品階段收集不同廠家的吸管樣品,看哪一種更合適自己的飲品,一旦市場需要,他們就會找到相應的供應商來下單。
雙童公司總經理李二橋告訴記者,8月初以來,打樣的客戶增速非常明顯,多集中在餐飲連鎖企業,尤其是奶茶行業,還有一些給酒店做定制吸管。
張勇軍同樣表示,現在每天都有前來采樣的客人,但真正拿貨的比例不是很多。“大家都在觀望做準備,并不清楚市面上到底需要多少。”
主要從事茶飲品牌包材生意的遵道包裝創始人羅良山向記者表示:“現在很多品牌都嘗試性地拿一兩箱到門店,全面推廣的前奏已經開始了。”
紙吸管與PLA吸管
對吸管依賴最重的飲品領域,咖啡店和茶飲店傾向的吸管性能不同,在選擇塑料吸管替代品上,也會各取所需。
樓仲平介紹,星巴克最粗的吸管是8mm,適合紙吸管,而茶飲中含有珍珠等顆粒物,使用的吸管通常為12mm,一是紙吸管如果要做得很粗,價格會很貴,二是紙吸管放到熱飲里泡容易變軟。“根據我們現在所接收到的一些反饋,奶茶店可能最終會選擇PLA吸管。”
奈雪的茶是遵道包裝的股東之一,他們從去年開始便聯合推出PLA吸管,并在奈雪個別的門店試用,但從反饋的結果來看,成本是亟待解決的問題。
PLA吸管和塑料吸管的成本相差了四五倍。李二橋告訴記者,PLA原材料2018年底的價格在2萬元/噸,最近漲至3.5萬元/噸,原料再經過改性后的價格將近4.1萬/噸,而普通PP塑料(聚丙烯)的價格在8000元/噸。
據了解,目前PLA原材料“成本虛高”的原因在于,PLA的生產對技術要求較高,當前主要從國外進口,貨源不太穩定,供應短缺。但李二橋相信,隨著國內各大PLA材料廠家都在籌備這個項目,供應會逐漸得到緩解,價格也會回落。
羅良山表示,他一直在關注源頭廠家新的動向,比如安徽豐原集團,已經突破了由美國壟斷的技術壁壘。該集團官網顯示,目前集團正在安徽的生物產業基地建設玉米-乳酸-丙交酯-聚乳酸的全產業鏈加工線,并加快復制聚乳酸產能,在5年內產量要達到100萬噸/年。
8月,中國塑料加工工業協會等四家協會發出《關于共同做好塑料可持續發展的聯合倡議書》,其中提到,加快相關標準研制,完善有關塑料再生利用標準體系,發布《可降解塑料的分類與標識要求指南》及再生塑料系列標準。
然而,羅良山指出,在可降解塑料國家標準出臺之前,生產商很難去向下游商家推廣,紙吸管會是禁塑令實施前后這一“過渡期”更安全的選擇。“品牌出于安全起見肯定是先過渡用紙吸管,為了迎合限塑令,預計到明年上半年,紙吸管會有一個小高潮,等到國標出來以后,PLA等生物塑料吸管會迅速占領市場,我覺得有個博弈的過程。”
紙吸管也的確在市場上占得先機。喜茶相關人士接受媒體記者采訪時稱,以北京為例,從2019年6月開始上架紙吸管以來,北京門店已經有1/3的消費者習慣使用紙吸管。
記者留意到,喜茶門店的自助吸管區提供塑料和紙質兩種吸管供消費者選擇,但會有指示建議大家減少塑料吸管的使用。在喜茶的外賣平臺上,有常規吸管、紙吸管或不使用吸管三種選項,其中默認選擇紙吸管,但同時注明口感略有影響。
蜜雪冰城上月宣布,自8月1日起,以鄭州門店為試點逐步停用塑料吸管,到年底完成環保紙吸管在全國門店的上線。蜜雪冰城在公眾號上號召顧客一同為環保出力:每人減少使用一支塑料吸管,蜜雪冰城每天將減少800萬支塑料吸管。
“新材料一定是未來的主流。”雖然遵道包裝也有紙制品的部門,但羅良山更看好生物塑料吸管,只是卡在成本比較高的環節。據他介紹,在改變性能之后,PLA吸管的耐熱溫度能達到85攝氏度,完全可以滿足熱飲60攝氏度左右的入口溫度。
遵道會在每周六,把設備空出來,專門測試不同的上游原材料廠家送過來的產品性能,比如說用水泡、開水泡、火燒。“大概測試了四五十家,目前有四五家已經很滿意。”遵道相關人士說。
紙吸管設備生產商許利彪表示,如果用耐高溫膠水制作,紙吸管在75~80攝氏度的高溫下也不會軟化,但是口感上來說沒有PLA吸管好,對于喜歡咬吸管的顧客,紙吸管沒有回彈功能。
而專事紙吸管行業的丁志朋對紙吸管的前景很有信心,但不看好PLA吸管。他的觀點是,相對PLA吸管目前5倍于塑料吸管的成本,紙吸管的成本為塑料的2~3倍。出口歐洲市場的經驗也有參考價值,PLA吸管的外觀和體驗感與塑料吸管相似,無法判斷是否摻入了塑料成分,至少嚴謹的歐洲客戶對此不太認可。
2018年的“吸管熱”難再現
李二橋并不認為今年還會出現像2018年那樣的風潮。當時,國內進入到可降解吸管領域的企業可謂“井噴”,目前整體來說還處于產能過剩的狀態。
樓仲平指出,2018年的“吸管熱”有炒作的成分,所有的國外客戶由于受到這一股風潮的影響,一下子都選擇了可降解吸管,但后來意識到,在當時,可降解吸管的體驗,也就是它的物理性能還遠達不到預期的要求。
“比如紙吸管,有些質量差的放進去三五分鐘就化掉了,飲料還沒開始喝。而聚乳酸吸管的保質期最長不超過一年,后來儲存過程中三五個月就開始分解。所以有些客戶回過頭來又選擇了塑料吸管。”樓仲平說。
兩年過去,客戶的要求更明確,技術門檻升高,在今年疫情和禁塑令的夾擊下,中小企業生存堪憂。
羅良山談道,鑒于PLA吸管的性能超過半年后會下降,所以遵道只能跟供應鏈較為成熟和完善的茶飲品牌合作,而一些中小品牌可能會比較痛苦,不能保證在半年內清掉存貨。
溫州高大紙管機械有限公司專門生產紙吸管的機械設備,和國內多家有實力的吸管生產商均有合作關系,創始人許利彪告訴記者,2018年僅溫州瑞安地區,最少有一兩百家“跟風”做紙吸管設備的廠家,“一股風過后”,去年沒有實質性的訂單,今年碰上疫情,隨著技術和產品更新換代,“現在堅持下來做得好的也就五六家”。
如今,產品的質量和規范程度才是立足于行業內的關鍵。丁志朋對紙吸管市場充滿信心也來源于自身實力過硬。他的吸管品牌已經陸續通過符合歐美規定的237項檢測,檢測費用達到100多萬元。“國外的大公司看到檢測內容非常完備,所以選擇跟我們合作。”
原本從事塑料餐具生產的丁志朋也是從2018年起開始接觸紙吸管行業,基本上全部為出口外銷。今年5月,距離國內外禁塑令的期限越來越近,他毅然停掉所有的塑料制品項目,專注于生產紙吸管。在嘉興市海鹽縣,丁志朋的公司擁有8000平方米的生產車間、30臺紙吸管機器和98名員工。
受國外疫情影響,在周圍一片兜售機器的蕭條景象下,原材料全部從歐洲進口、只做高端產品的丁志朋來自海外的訂單源源不斷,為了保證工廠24小時不停機,員工三班輪換,紙吸管日產量約200萬支。
為了應對國內市場的需求,丁志朋已經投入了近1000萬元做準備工作,用于設備添加、廠房裝修、人員招聘和原材料的周轉。他預計,年底之前,國內的吸管業務最起碼也要提高到40%左右。
“升級版限塑令”執法因地制宜
在民間環保機構擺脫塑縛項目專員盧蔚禎看來,2008年只針對塑料袋的“限塑令”范圍太窄,而今年的“升級版限塑令”涉及各種塑料制品,意味著全面鋪開治理塑料問題。
2020年1月,國家發改委、生態環境部發布《關于進一步加強塑料污染治理的意見》(以下簡稱“《意見》”),按照“禁限一批、替代循環一批、規范一批”的原則,分2020年、2022年、2025年三個時間段,分地域執行禁限塑任務。
7月,九部門又聯合發布《關于扎實推進塑料污染治理工作的通知》,要求各省于8月中旬前出臺省級實施方案。據統計,目前約有20多個省、直轄市出臺了具體的實施方案。
“如果說‘實施意見’是指南針,那么‘實施方案’就是路線圖。”盧蔚禎表示,相較于《意見》,這些方案更嚴格、更具體,有的實施方案時間線更提前,并且有《意見》中沒有提及的內容,針對各地方現狀和特色有的放矢。
“每個地方的發展水平不一樣,罰款金額和處罰的方式可能也會不一樣。這就要看具體地方要怎么去執行這個政策。”盧蔚禎指出,上海市的實施方案比國家限塑令文件更加細化,明確了相關政府部門的要求,以及領導班子的責任分工情況。
“任何一項政策都有它的灰色地帶。”從執行力度的角度出發,樓仲平認為,監管畢竟還是會有漏洞,比如小的餐飲店,未必愿意用3倍、5倍的價格來承擔可降解產品。另外,地方會有保護,最終還要看執法層面能不能全面推動。“如果像2008年禁塑料袋的效果,基本上就是走走過場,到后面還是不了了之。”
樓仲平對記者分析,國內的禁塑料吸管政策并不是“一刀切”,除餐飲企業外,市場流通不禁,意味著家庭消費沒問題,超市里照樣賣。另外,工業配套吸管,如牛奶制品上的U形管也不受影響。“塑料吸管在可預見的三五年里是不可能消失的。”
“塑料吸管消耗量只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,但它卻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,因為不是說它占比小就不去管理。”盧蔚禎說,就算禁止了塑料吸管,但可能總體上塑料污染治理的效果并不會特別明顯,這是個“五年計劃”,要等五年后,各種產品都開始禁止或者限制之后才有答案。
拋開吸管商自身的利益,樓仲平坦言,其實無論是紙吸管還是PLA吸管,從長遠來講都是不可持續的。相比塑料,紙吸管和PLA吸管的生產過程中要消耗大量的社會資源,這也體現在它們比塑料吸管貴3到5倍的成本上。
“塑料本身沒有罪惡,罪惡的是人的使用習慣。”樓仲平希望公眾能認識到,不亂扔垃圾、做好垃圾分類、減少一次性產品的使用量、多用可循環的產品才是環保之道。
樓仲平說:“我認為國家的禁塑政策在以后的實施過程當中,肯定是多舉并用,不能完全靠尋找替代品,我們應該追求的是一種更環保的生活方式,而不應該是更環保的產品。”
(應受訪者要求,丁志朋為化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