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在北京的出版行業工作五年多,前后在四家出版公司工作過,從我入這行的時候開始,就總能聽到大致如下的言論:“圖書出版是夕陽產業,沒情懷真的做不下去,太清貧了。暢銷書作家和明星們出書把一大半錢賺走了,紙廠、印刷廠和圖書發行渠道商再賺走一部分,剩點薄利再讓出版公司的老板賺點,留給編輯們的獎金、績效幾乎為零。”
我在這四家公司上班時,我的同事們都在抱怨他們是這個行業最苦的,又因為能力不足或者歲數大了,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做出換行的決定。直到后來,我自己編輯制作的一些書進入了后期印刷流程,我有機會去印刷廠盯印,才發現圖書出版這個行業,如果說有最苦的,可能是印刷工人。
我認識的一個印刷工人,他叫胖仔,來自河北邢臺一個貧困的農村,是個三十多歲的單身大漢,樸實憨厚。
我和胖仔認識快四年了,說來也巧,我雖然前后換了好幾家出版公司,但是北京的出版圈子不大,合作的印刷廠圈子也不大,我供職的幾家公司竟然都跟胖仔所在的印刷廠有長期合作。
也是這種機緣,我和胖仔每隔兩三個月,會因為書的后期印刷而在印刷廠見一面,雖然算不上朋友,但久而久之也成了熟人,對他的故事也略知一二。我偶爾也從一個印刷廠工人的角度,重新審視中國圖書出版行業的現狀及問題。
在講胖仔的故事前,我先講講印刷廠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。如果有喜歡江蘇衛視主持人孟非的讀者,可能在一些電視訪談中知道他年輕時是一個印刷廠工人,我覺得他描述的印刷廠很真實,當然如果你有機會去的話,你會發現那場景更真實。
真正的印刷廠可不像很多文藝青年想象的那樣,一切都是特別美妙的存在。真實的印刷廠,形象點說更像是一個陳舊的工業車間,在這里你能看到長長的印刷機在不停地運轉,印刷內文,幾個工人在機器旁邊校色、添墨、盯印刷機的轉動,旁邊還有若干女工把印刷好的內文裁剪成書的每一頁。你能看到車間里飛揚的紙屑,以及聞到讓你失去嗅覺的油墨味。
在印刷廠的工作真的極其乏味、無聊,如同一個輸入了固定代碼進行循環往復工作的機器。
胖仔就是這里一個普通的印刷工人,他在這個工廠工作快八年了,從最初不拿工資的學徒到如今拿著底薪五千的印刷主管,他覺得他一個初中畢業、從最貧困農村走出來的人,好像終于在這偌大的城市找到了存在感,即使他們的印刷廠在北京最南邊的大興區黃村,已經都快到河北的地界了,基本跟首都沒太大關系了,但是他還是覺得自己有能力在北京生根。
而作為一個旁觀者,在旁邊看到這些是很讓人心酸的,沒有太高文化水平的他們被封閉在這個印刷廠之內,朝九晚九,天天如此,每個月只會休息一天。休息日也就是在黃村的中心地帶逛逛,他們根本不了解北京的房價早已高得他們窮其一生也買不起。這是一群游離在北京城市邊緣,卻為北京的文化出版產業付出巨大貢獻的群體。
我國大多數印刷廠采取底薪加班制,就是每個人根據崗位和職務定一個基本底薪,如果想賺得更多就只能加班。因為印刷廠的機器是不能停下來的,印刷廠采取倒班制,人可以休息,但機器不休息。如果哪個人想多賺一些,那就跟機器一起不休息。由于長期地加班以及紙屑、粉塵的吸入,一些印刷廠工人在歲數大了之后,可能會患上塵肺病。
胖仔就是一個塵肺病患者,他經常在車間是忍著胸痛的。每次我去印刷廠盯印,都能看到胖仔在地上吐很多痰,里面還帶血。我從來沒有怪罪他不衛生,因為他經常要在印刷機器邊盯著墨是否均勻,根本沒時間去洗手間,雖然洗手間就在車間的一個角落,但下水道的味道有時會壓過墨香味。